在我生活過的城市當中,深圳是制服文化最為發(fā)達的城市。我們每天接觸到的——國家機關、社會公用事業(yè)單位、商業(yè)機構、社會組織等等從業(yè)者,他們也都身著制服。制服象征著威權,構建某種統(tǒng)一,體現(xiàn)著專業(yè)意識和團隊精神,形成符號化的形象標簽。在穿制服的人中,我接觸到最多的是保安。
保安制服,大多采用吸熱的深色系加上肩章、臂章、甚至夸張的連線裝飾——擰成幾股的麥穗造型,從胸口牽連到肩膀上。曾幾何時,保安制服高仿公權力機關的警察制服,小孩子們常常指著保安叫作警察叔叔,或許設計者的初衷,是想借勢樹立保安的威嚴感吧。
清早出門,物業(yè)保安最先進入視野,他們身穿上白下黑的制服,在門崗處值班。制服的上衣袖子應季短下來,褲子依然長著,偏偏還在褲腿處做綁腿設計——綁緊的褲腿被扎進高筒皮鞋。這身搭配,別指望能從腿上發(fā)散熱量出去。熱量囤積起來無處可遁,只好內部消化,捂出的汗?jié)窳擞指?干了再濕。過一會,白色上衣結出一層更白的鹽狀結晶。
性格活躍的保安大毛,我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,只好安個可愛的名字給他。大毛不厭其煩說著早上好,挨個問候路過門崗的人。
大毛不僅個性活潑愛打招呼,而且擁有電腦般的記憶力,尤其擅長記住“人”。生面孔是不可能從他這兒混進去的。我見過他攔住外來者進行盤問。裝修的?干活的?探親訪友的?送外賣的?哪棟哪號?他并不因為自己把守關鍵要道而顯出倨傲。有幾次,我分明看到他幫忙推拉裝滿廢品的三輪車,不顧白色制服沾染汗和灰塵。
物業(yè)在大毛執(zhí)勤的地方豎了一把大太陽傘,傘只能過濾一小部分陽光。又在他身后立了個電扇,電扇倒是使勁搖擺,把大毛的制服吹得有些膨脹。吹出來的熱風,將大毛的問候聲折疊出回響,拉長每一句你—好—啊。大熱天怎會少了蚊子,蚊香只好一盤接一盤地燒著?！拔覀冃^(qū),就是綠化太好,綠化一好呢蚊子就更多,點蚊香只能管一點點用?！贝竺龌端?熟練地扭開蓋子往胳膊上涂抹。濃重的蚊香味兒添上花露水的味道,這些人工合成的濃厚氣味讓我犯暈。
大毛開朗大度,能吃苦而不遷怒于人。他每天重復瑣碎細小的事,替有需要的住戶開門、拉住門,幫吃力的老人推購物車進門。大毛像一個過濾器,他在有意無意間,協(xié)助人們過濾掉偶爾難以名狀的頹敗和乏力感。他積極又熱情,最難得的,是他不卑不亢的態(tài)度。從他身上,幾乎感受不到大部分保安——他們身上普遍存在的自輕自賤。這個職業(yè)群體,一些人因為隱形的自卑,生發(fā)出脆弱的自大。自卑或自大,總是讓他們過于敏感,過于在乎人們的眼光和評價,也由此帶來摩擦與沖突。
保安是個受氣活兒。擔著與收入不相匹配的職責,還得承受世俗三六九等的劃分,甚至一些自以為是的人,時常對這個群體加以責難與挑剔,動不動就說些暴露修養(yǎng)的話,將保安比作看門狗等等的修辭……如果保安自身不能保持正常的自尊心,他們注定逃不過這個職業(yè)對他們的苛刻要求而備受煎熬。這個時候,無論他們身穿哪種樣式的制服,無論制服如何的帥氣挺括,都無法振奮內在那顆脆弱不忿的心。（原標題：馬虹玫:保安的問候）